母 亲

第一次去母亲的故乡，是我上大一那一年的寒假，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回到了她阔别多年的老家。然而，就是这一次故乡之行，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和冲击。

母亲的故乡在淮北平原上，濉溪县南坪镇西边一个叫卞家庄的小村落，母亲还有一个家在这北边，浍河的北岸，叫周家庄，从南坪镇绕过去，只有十几里那么一丁点的路，然而也就是这一丁点的路，母亲却是从５岁开始，46年从未回到过亲生父母的家。母亲家里兄弟姊妹５个，我的外公外婆身体差没有劳动能力，生活艰辛清苦，在母亲五岁左右，家里忍痛把她送到了她的舅舅家抚养，那时候她已经记事了，母亲曾经仅有一次向我回忆过，当时她死死地抱着自己的亲娘，无助地拉着门栓，声嘶力竭地哭喊:我不走，我不怕饿，我以后少吃饭……在第二个家，她也一样喊哒、喊娘，第二个家的兄弟姊妹是4个，加上她也是５个，新家对她像亲生孩子一样的疼爱，但那个时代每家都很艰难。1949年初淮海战役结束后，母亲在党的关怀下上了学，然而读完了小学，因为家里人口多，同时也是时代所致，就被要求辍学去干农活，但母亲不愿意，跑到乱坟堆里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被找到了，家里才同意复学。远近的庄邻都知道她是抱养的，也都知道她对上学的渴求对辍学的强烈抵制，有时候好心人会在她上学路过门口的时候塞给她半块红薯，她带的一个杂面团根本就不够中午吃！在这样一个贫困的环境下，给她幼小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不上学就没有任何盼头！她时时告诫自己，要刻苦学习，改变命运！

小学毕业后，一个生产大队共有４个孩子一起考取了蒙城县二中，离家足足有１００里，每个星期六下午４个孩子一同走回家，拿换洗衣服，准备下个星期的干粮。他们每次都要赶一夜的路才能到家，星期天的下午返回学校又要赶一晚的路，４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忍受啊！好心的班主任给他们说：“好孩子，你们读不下去了，你们太小了，我写一封信，我的同学在宿州二中，你们去那边上学离家近。宿州市离南坪镇仅30多里路，他们得以完成了初中的学业。

每一年的暑假寒假开学，母亲都要面临一个同样的严峻问题：辍学！家人说：“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上什么学。”母亲每一次都是拼命地哭拼命地闹，然后到越来越远的乱坟里睡一夜让任何人找不到，才能得以复学，因为人口多，为了母亲的求学，家里边是东挪西凑。母亲的小姨嫁在浍河的南岸，每一次面临辍学的时候，从浍河游泳过去找到小姨哭诉我要上学！之后小姨会给她三块钱，又可以勉强维持半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这样艰难的三年在拼搏中熬过去了，经过刻苦努力，1958年母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五河县师范学校。母亲两个家一共九个兄弟姊妹，只有她一个人读到了中专，其他都是初中以下。是大爱让母亲一生能够拥有一份光荣的工作并切桃李满泗县，第一个家忍痛把她送人抚养，是大爱！第二个家把她培养到中专，是大爱！小姨和好心庄邻的无私帮助，是大爱！生活永远需要大爱！母亲记忆中的童年，常常让我想起电影《英雄儿女》，王复标的亲生孩子王成从小就在工厂做工没能上学，但在那如此艰辛的岁月，他收养的革命军人王冬的女儿王芳却培养到了初中毕业，为了王芳上学，一家人省吃俭用，受了不少的苦，人间的大爱呀！

1988年，我考上了安徽农业技术师范学院（现安徽科技学院)，校址在凤阳县，母亲执意要送我过去，我说我已经长大了，自己可以去，母亲跟我说，她有一件心事，这一辈子都要去实现，母亲有一个堂兄在凤阳的厂里工作，她三年五河师范求学期间，每年的暑假寒假都会到堂兄的厂里去割草干活，在食堂免费吃饭，一个假期还能从厂里领几块钱，堂兄给了她莫大的帮助，三年的春节都是在凤阳的厂里度过的，因为从来就没有一次能够攒够路费回家去过年！在凤阳我们辗转找到了她的堂兄，完成了母亲埋在心里27年的一个宿愿！看着他们兄妹俩抱头大哭，我也是以泪粘襟无以言表!

电影《我的兄弟姐妹》，夫妻俩不幸遇难了，老大无法养活把几个弟弟妹妹都送人了，我总是感觉到电影里面有母亲的影子，《我的兄弟姐妹》是那个时代的兄弟姐妹，是一代人的兄弟姐妹，我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哭得很伤心，因为电影和母亲的童年有着极其相似的经历，我不敢让她老人家看，怕伤到了她内心底层的那刻骨铭心的痛。母亲是一代人的母亲，母亲的经历是一代人的经历，是过去和如今时代的印痕。

前一段时间，母亲跟我说想回老家去看一看小姨，去看看那个比她只大10岁、曾经多次资助她三块钱让她免于辍学能够继续追求学业的一直呵护她爱她的小姨。从第一次去母亲老家到现在30多年来，在我的记忆中，每次都要看望5个人，第１个家的哒和娘，第２个家的哒和娘，还有就是小姨，母亲的小姨现在93岁高龄了，身体仍然很硬朗。我赶紧去超市买礼品，到了老家看到她们娘俩抱头就哭，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在凤阳她和堂兄抱头大哭，“崔健”家的老大搂着弟弟妹妹抱头大哭的情景！我曾经问过母亲，为啥46年没有去过自己的第１个家呢？母亲说：“恨，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面，我恨他们，一个家不要我了，一个家不让我上学。我曾经问母亲，蒙城中学的班主任叫啥名字？母亲平静地跟我说：“忘了，都忘了，那时候太小了，只记得他对我们的关爱。”我也问过母亲46年后为什么又带着我和妹妹回到了亲生的家呢？母亲平静地跟我说：“孩子啊，后来的生活越来越好了，你姐工作了，你和小妹也上大学了，我小时候受过的苦啊，慢慢地都磨平了，在那个时代就换成是我也会把孩子送人的，怕孩子饿呀，养活不了又怎么办呢？手心手背都是肉，谁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呢？送人了那是疼爱呀！”

母亲从泗县二中退休后，主要精力是抚养陪伴我的女儿，她对孙女也是十分疼爱百般呵护，女儿在合肥六中读高三时，母亲以78岁高龄，坚持陪读了一年，为女儿洗衣做饭，保障好后勤工作。女儿回原籍泗县参加高考，发挥出色，泗县三中文科状元，全县应届考生文科状元，应该说母亲的坚定陪读，为孩子顺利考上大学作出了重要贡献。接到录取通知书，母亲满含眼泪跟我们说：“我小时候被送人了，我现在把孙女也送去上大学了，反正，怎么送都是爱！”

每当我陪伴母亲漫步在汴河大道，流连于佳美商场，徜徉在大运河畔，她都会感到特别的快乐。我总在想，母亲有两个家，一个是卞家庄的家，一个是周家庄的家，我也有两个家，一个是母亲含辛茹苦一辈子呵护我和姐姐妹妹抚养我们长大成人的温暖的家，一个是抚育培养了我的泗州大地，母亲爱两个家，我也爱两个家!（作者孙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