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其星站在暴雨里,看着自己苦心经营了20多年的企业厂房被拆。回忆起当时一幕,他叹息的神情,满是无奈,无助,遗憾。
袁其星是中山古镇镇海洲村麒麟螺沙工业区的一位企业主。今年5月底的一天凌晨,天下着暴雨,袁其星回家路过他的厂房,发现各个路口都拉起了警戒线,每一个路口都有不少穿着制服的人员把守,多部铲车和钩机停放在他的厂房附近。看此情景,他预感大事不妙。
他报了警。警察让他到派出所做笔录。做完笔录回来,他的厂房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袁其星的命运只是中山市村镇低效工业园升级改造(简称“工改”)背景下的一个缩影。8月中旬记者在中山调查采访发现,当地一些中小企业的厂房被拆后流落失所,当地出现GDP下滑的现象也引起了社会关注。
上半年广东各地GDP陆续公布后,中山在珠三角九市处于垫底,甚至被粤西城市湛江反超。
其实,广东各地在高歌猛进发展的同时,中山也借着开发建设深中通道的机遇,并于今年初吹响了工改集结号。
深中通道是连接深圳市和中山市的一座建设中的大桥,是国家“十三五”重大工程和《珠三角规划纲要》确定建设的重大交通基础设施项目,是连接广东自贸区三大片区、沟通珠三角“深莞惠”与“珠中江”两大功能组团的重要交通纽带。深中通道全线计划在2024年建成通车。通车后由深圳到中山只需30分钟可直达。深圳、中山两地将同步进入“半小时生活交通圈”。
可以说,深中通道的建设是未来珠三角乃至粤港澳大湾区的产业脊梁,更是一条产业升级的走廊,对中山经济发展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今年初,在工改动员大会上,中山市领导强调,村镇低效工业园升级改造,关乎中山产业空间、生态环境、城乡形态、乡村振兴、安全生产,关乎中山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攻坚战。本土企业增资扩产难,招商项目落地难,难在工业用地空间不足。全市上下要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如果工改推不动,腾不出足够的产业用地空间,深中通道就将成为“过道”,中山不但承载不了深圳产业外溢,还可能会被反虹吸。
据官方数据,至 6月底,中山开展拆除整理地块 211 个,共拆除整理低效用地面积达 8935.46 亩。已规划 53 个地块用于企业腾挪安置,用地面积达 1987 亩。平均每个只有37.5亩,最小的只有0.45亩,最大的不过146亩。按照产业园布局,划定总规划面积达 27.53 万亩的十大主题产业园。
不过,有人提出质疑,一个关乎国计民生的工改重大决策却似乎并未写入中山市“十四五”规划。有观点认为,急匆匆上马,是否对中山工改经过了仔细研究、认真调研和客观评估?有没有考虑到中山的经济结构状况和现状?
再回到故事中。袁其星的厂房占地6.5亩。他于1994年创办这家工厂,并大约于20年前以土地租赁形式租下海洲村委会的土地并自建厂房。主要生产中央空调配件。在香港、澳门等地区颇具品牌影响力。由于产品主要是出口外销,每年实际缴纳定税30万元。
袁其星的厂房被强制拆除后,被迫逃离了中山。他花费了40余万元的搬家费,把工厂搬到了江门市,并重新注册了公司。只是,原来的公司名称不能在江门继续使用了,无形的品牌价值也随之消失。
更为不妙的是,厂房搬到江门后,他继续租下了一个占地3亩的厂房,却因无法使用过去的环评等手续而无法正常运转,他的企业变成了一潭死水。
袁其星的企业只是海洲村麒麟螺沙工业区的12家企业之一。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在该工业区内,另有一家企业,每年产值达8000万元。该企业仅在2003年至2013年的10年期间总计缴纳税款达6000余万元,并曾在古镇镇纳税排行前列。该企业也同样被终止了土地使用。终止土地使用的理由是“要另做整体规划,土地不再租赁”,但转眼之间,海洲村又以租赁土地的形式,把企业主在这块土地上花费600余万元自建的厂房低价租给了他人。还有一家叫侨富塑料的企业,占地7亩,土地使用合同还没到期,目前也成了半休眠状态。富雅涂料,每年纳税达100万元;志翔儿童用品,每年纳税80万元。这些企业现在有的被迫终止经营。
记者采访获悉,在当地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定,把企业划分为规上与规下之区别,标准是每年税金大约80万元。被划分为规上的企业,在工改名单内则可以获得相应拆迁补偿和妥善过渡性安置。在工改浪潮之下,没有被列入工改名单的工业区,不少村子纷纷效仿。上述麒麟螺沙工业区的这些规上企业,尽管都有着符合国家规定的环评和其他相关合法手续,但没获得补偿,也没有采取任何过渡性安置措施。
大涌镇,被称之为全国红木家具之都。不少企业被下发了停电通知,理由是违建。坊间传闻,大涌镇要砍掉50%的企业。这些企业主要涉及小、散、脏、乱等特点。记者在矮山片区获悉,每个村都要划分一个片区,每个片区内80%都被划为违建。如今,红木一条街一片衰落。
小榄镇,以内衣、小五金配件为主要产业;黄圃镇,以食品加工为主要产业;沙溪镇,以服装为主要产业。这些地方的中小企业,不少已流向了中山周边的城市如江门市。
有企业主估算,按照古镇镇的工业架构,主要是以灯具行业为主。围绕灯具行业,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工业园区。仅古镇镇被迫逃离出中山的至少有上千家企业。中山共有24个镇,在他们看来,至少有成千上万家企业逃出了中山。
有企业主认为,工改是经济发展的一个很好的抓手,可以通过工改有效把土地充分利用起来,配套、安全、规划和产业带动等等,肯定会比以前好,但不能一刀切。
不少企业厂房被拆后,企业没有了厂房,又得不到安置,使得厂房租金猛涨。以古镇镇为例,整个古镇镇的平均厂房租金大约为每个月每平方米12元,厂房被拆后,租金涨到了26元,给不少中小企业增加了巨大的成本压力。中山的产业低端,古镇基本又都是中小企业,它们的承受能力不能超过每个月每平方米17元~18元。租金猛涨后又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产品价格变高了,在行业内失去了同等条件下的竞争力。作为企业主,只能在产品中偷工减料。换一个角度看,把原有的营商环境改变了,又存在垄断经营等情况,整个产业严重下滑。
有企业主认为,即使是一个小企业,搬家也会伤筋动骨,在多方利益下,没有谁会从企业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作为企业,只要是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这对一个地区工业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上述企业人士认为,中山当地人很多是靠收取租金为生。在厂房拆除后的过渡时期,有人抬高了厂房租金,大量企业不得不外逃,等工改之后,厂房建好了会出现大量厂房空置现象。当地能否招商进来一批高产能、高科技企业,在这位人士看来还尚是未知数,“是不是所有的工业园区都需要工改?既没有一个标准出台,也没有客观评估,还缺少数据支撑”。
记者还了解到,工改过程中,由于出现了不少炒房客,空抬厂房租金,导致了20%~30%的厂房空置。这些厂房都是私人产权的厂房,集体产权的厂房情况则好得多。
税收压力也是不少企业选择外逃离开中山的另一重要原因。有企业称,年底统计部门会给企业打电话让虚报产值,比如每年销售1亿元,就会要求虚报2000万元,实际统计数据就变成了1.2亿元,但是到了第二年,税务部门会以1.2亿元产值收取相关税费。
接受记者采访的一位企业主说,在税收压力下,企业只是累弯了腰;有人空抬地租,却是割了企业的肉;如何扶助这些中小企业,在现有的营商环境下,会要了这些企业的命。
他们认为,“一刀切”的工改带来的负面效应,正在显现。
纷乱
一家纳税排行前列的企业,土地被终止使用后,海洲村又以租赁土地形式,把企业主的厂房低价租给了他人。中房报记者崔军民/摄
在上述古镇镇海洲村麒麟螺沙工业区占地140亩的土地上,共有12家企业,被迫走了10家。原先签订的土地使用合同上,有关“合同到期后承租方具有优先承租权”的条款,也变得苍白无力。剩下的两家,一家是纸品公司,另一家是日用制品厂。之后,又进来一家金属处理公司。其中,有两家为重污染企业。凭着企业年产值目标承诺,村里把占地140亩的麒麟螺沙工业区全部出租给了上述3家企业。
记者经了解获知,该金属处理公司于2021年3月份注册成立。截至目前,该公司除了有一份营业执照之外,并无环评等其他手续,也无实质性经营。其不仅在麒麟螺沙工业区以每亩4.2万元的地价,签订了42亩土地,还在村里的北海工业区签订了25.6亩。
海洲村以每亩每年4.2万元的地价租赁给了他人,中间商再把地面以上的厂房高价转租出去,每平方米每月的厂房租金达26元,中间商从中获利每平方米每月能达到20余元。如果厂房是两层的,将获得更高利润。有知情人士告诉记者,这种情况在麒麟螺沙工业区,以及周边的西比工业区、机砖三厂、北海工业区、华光工业区等在内,至少涉及300亩土地。这在村民看来,能做这个中间商的人,“都是有裙带关系的人”。
记者还了解到,在海洲村,大约有1.4万股民(村民),按法律规定5~15户选一个村民代表,海洲村至少应该有240余个村民代表,实际上海洲村仅有100个村民代表。其中,63个人在村委会工作。原则上,村委会的重大事项,是由全体村民的三分之二以上同意才可以通过。
上述企业主袁其星,除了在螺沙工业区的厂房被强制拆除,他在海洲村教昌工业区的一个自有产权的厂房,也在近日遭到镇政府行政执法以及村综合执法站接二连三地下发《责令改正通知》《责令限期整改违法行为通知书》,主要理由是企业从业人员没有进行安全生产教育和培训,以及违建。袁其星自己认为是“得罪了人”。尽管有着不动产权证,电表也被海洲村安全生产委员会贴上了封条。袁其星告诉记者,这个自有产权厂房自10年前建成,多年来,从没有哪个部门向其下达过相关责令改正的通知,电表也从没被封过。
在古镇镇曹三村,已有29年历史、占地330亩的中沙围工业区,也在工改浪潮下被强制拆除了230亩厂房。其中,涉及194家中小企业。这些企业占地大约1~2亩。剩下的大约100亩,有不少已由集体土地变更成了国有土地,厂房也变成了私有产权。这些土地是什么时候变性的?没有哪个村民能说得清楚。在这100亩土地上,分别有一个占地大约20亩的数层建筑物,被村民指认,分别变成了张某、邓某的私人产权。这两位曾是离任的公务人员。
曹三村上一届党委书记区某,于去年5月卸任退休。去年7月份接受调查,被羁押后很快释放。在区某担任曹三村党委书记一职的多年时间里,村子里上万亩土地卖完了,村民只分配到红利每股5.3万元。
古镇镇是全国灯具之乡。194家中小企业都是灯具行业产业链企业,靠着灯具产业上下游企业而生存和经营。离开了古镇,也就离开了灯具之乡,就如同鱼离开了水。
在曹三村中沙围工业区,工改之前的土地租金每亩大约1.8万元。由于这些企业均已办理了环评以及其他相关手续,也配备了符合国家规定的环保设备设施,投入了大量资金。有不少企业主曾经找当地政府协商,愿以支付5倍的土地租金,以每亩8万元至10万元,继续承租。当时地方政府表示,一定要给企业安排好地方,并能顺利正常经营,但最终也成了风中承诺,仍没能改变厂房被拆除的命运。这194家中小企业被迫流离失所,有的走投无路被迫终止经营,有的被迫搬迁到了中山旁边的江门市,有的被迫搬到了中山本土的横栏、小榄等地方蜗居式生产。
跨越与现实
有分析人士认为,企业主没受益,政府也没受益,在经济联合社运营模式下的村民也没受益。
上述人士认为,中山工改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机制,对市场的整体运行没有形成机制,监管、引导、梳理和扶持等相关的配套体系没能跟上,在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同时,当地政府的施政能力和驾驭能力不足。
据官方文件显示,中山目前推进的全市工改项目为216个。其中,村居、企业等自主改造项目为161个、合作改造项目28个,共占比87.5%,政府整备项目25个,仅占比11.57%。有14个镇街全部由村居、企业自改。目前推进的项目中,小于30亩的有90个,占41.67%;30亩到100亩的有73个,占33.8%;100亩到500亩的有42个,占19.44%;500亩到1000亩的有5个,占2.32%;1000亩以上的有6个,占2.78%。从这些数据来看,存在土地二次碎片化的风险。
另有官方文件,也有着“腾挪园谋划建设不足”的相关表述。该文件认为,对哪些企业需要腾挪,哪些企业需要淘汰,怎么腾挪,腾挪到哪儿去等问题,没有分类研判,没有逐一做好相应预案。目前仍有10个镇街尚未建设腾挪园。由于没有充足的腾挪空间满足企业的腾挪需求,部分优质潜质企业存在流失风险,且容易错失引进新项目的机会。
中山工改带来的负面效应不言而喻。有人担忧,深中通道能否给中山引进高科技企业?砍掉50%的企业,中山财政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企业主如何生存?该如何安置帮扶这些中小企业,给这些企业一个生存的空间?该如何先保证不流失这些企业再去工改?
还有人认为,中山与珠海是连在一起的,珠海也是个经济特区,并且在中山与珠海之间根本不需要深中通道,但是中山又从珠海吸引过来几家高端企业了呢?
有人预测,深中通道开通后的过桥成本大约在90元。哪个白领阶层又愿意每天花费这90元过桥费?高端企业是需要配套的,人才的引入也需要方方面面制度、环境,没有高端的人才进来,又能否有高端的企业进来?没有配套的制度,没有深圳、中山两城制度上的衔接,高端人才又能否进来?上述人士表示担忧。